纸上年华:一座城市的记忆术与遗忘术

发表于:2025-06-28 16:46:44浏览:4次

翻开厚重的《江都年鉴》,指尖掠过光滑的铜版纸面,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与图表便如同时光的密码,等待着被解读。在数字化浪潮席卷一切的今天,这种传统的年鉴编纂行为显得既庄重又略带几分古意。年鉴,这种系统记述某地一年内自然、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等方面情况的资料性文献,表面上是对信息的客观整理,实则暗含着更为复杂的文化机制——它是集体的记忆术,亦是精妙的遗忘术;它既建构着城市身份,也在无形中消解着某些不被言说的历史皱褶。

江都年鉴》的编纂者们或许很少意识到,当他们决定将哪些事件纳入、以何种篇幅呈现、用什么词汇描述时,他们正在从事一项极为重要的文化建构工作。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曾提出"集体记忆"的概念,指出记忆从来不是个体的孤立行为,而是由社会框架所塑造。在这个意义上,《江都年鉴》便是江都人集体记忆的物化形态,它通过选择性地记录,塑造着这座城市对自身的认知。某条道路的通车被详细记载,而某个街角的消失却只字未提;某项经济指标的显著增长占据醒目位置,而背后的社会代价却隐没在数据背后。这种选择性记录不是疏忽,而是所有记忆行为必然伴随的阴影——记住一些,就意味着遗忘另一些。

在《江都年鉴》整齐划一的栏目设置中,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现代性对城市认知的格式化过程。"地理"、"政治"、"经济"、"文化"、"社会"等分类方式,将城市这个有机体强行分割为可管理的知识单元。德国思想家韦伯所说的"理性化铁笼"在此得到了完美体现——城市生活的丰富性被压缩为可量化、可比较的数据与事实。当一位市民翻阅年鉴时,他所接触的并非城市的鲜活脉动,而是经过高度提纯的信息晶体。这种格式化带来的便利显而易见,但其代价则是城市经验的大幅度简化。那些无法被归类的城市生活细节——巷口早点摊升腾的热气,公园里退休老人的棋局,雨季来临时特定街区的特殊气息——全都被排除在这套认知体系之外。

特别值得注意的是《江都年鉴》中数字的修辞力量。GDP增长率、固定资产投资额、人均可支配收入……这些数字以其精确的外观制造着客观性的幻象。然而数字从不是中立的,它们的采集方式、统计口径、呈现形式都暗含价值判断。当年鉴宣称"第三产业比重提高至43.5%"时,它不仅在陈述事实,更在传递一种发展理念——服务业占比提升值得庆贺。这种数字修辞潜移默化地塑造着市民对城市发展的理解框架,将复杂的现代化进程简化为可量化的进步叙事。而那些难以数字化的城市品质——社区凝聚力、文化活力、生活幸福感——则因无法进入这套修辞系统而逐渐边缘化。

在《江都年鉴》的"大事记"栏目中,我们可以观察到地方权力对记忆的规训过程。哪些事件配得上"大事"称号?答案往往与官方的认知框架密切相关。政府办公楼落成可能占据三行文字,而一场民间自发的大型文化活动或许只能蜷缩在文化栏目的角落。这种差异不仅体现资源分配,更反映了权力对何为重要、何为次要的定义。俄罗斯文学理论家巴赫金曾指出,官方文化总是倾向于将世界描绘成已完成、静止不变的,而民间文化则充满未完成的、活泼的对话性。《江都年鉴》作为半官方文献,不可避免地带有这种将动态现实固态化的倾向,它将流动的城市生活凝固为可存档的知识,在此过程中,许多鲜活但"不规范"的城市经验被过滤掉了。

有趣的是,《江都年鉴》中"文化"部分往往与"教育"、"科技"、"卫生"等并列,这种分类本身就折射出现代性对文化的窄化理解。在这里,文化被简化为可统计的活动数量、可测量的参与人次、可列举的获奖名单。而文化作为生活方式、情感结构、日常实践的维度则难以觅得踪影。英国文化研究者威廉斯曾区分"作为艺术的文化"与"作为生活方式的文化",前者容易记录,后者难以捕捉。《江都年鉴》对前者的过度侧重,实际上造成了城市文化记忆的严重偏食。那些真正构成市民日常文化经验的元素——方言俚语的变化、饮食偏好的迁移、娱乐方式的更迭——很少能在这种记录中获得应有位置。

在数字化记忆日益泛滥的今天,《江都年鉴》这类印刷品的存在本身就成为了一种文化姿态。互联网时代,信息以碎片化方式爆炸性增长,而年鉴依然保持着其系统性与权威性的外表。这种反差令人思考:在理论上可以永久保存一切数字信息的时代,我们为何还需要这种选择性的人工记忆?答案或许在于,人类不仅需要存储信息,更需要赋予信息以意义的结构。年鉴作为一种文化装置,通过其分类系统、叙事框架、价值暗示,为城市提供了认识自我的镜鉴。即使这面镜子不可避免地带有扭曲,也比完全失镜来得好。

《江都年鉴》的未来或许在于如何平衡记忆的精确性与包容性。理想的年鉴不应只是权力的传声筒或发展的成绩单,而应成为容纳多元城市声音的共鸣箱。它需要勇气记录辉煌也记录挫折,记载共识也记载争议,既看到地标建筑也看到街头巷尾。唯有如此,年鉴才能超越资料汇编的局限,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记忆器官。法国历史学家诺拉曾感叹,现代社会的"记忆场"正在被"历史场"所取代——活生生的记忆被专业化的历史叙述所殖民。《江都年鉴》若能保持对日常生活的敏感,对边缘声音的开放,或许就能抵抗这种殖民,成为守护城市记忆多样性的堡垒。

合上《江都年鉴》,那些未被书写的故事仍在城市的空气中飘荡。真正的城市记忆从来不仅存在于官方档案中,更存在于市民的日常交谈里、家庭相册中、街头巷尾的传说间。年鉴的价值不在于垄断记忆,而在于为这多元的记忆生态提供一个参照点——它提醒我们,城市不仅是地理空间,更是由无数交织的故事编织而成的意义之网。在这张网上,每一个节点都值得被看见,哪怕是最微小的那一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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